[健康报]上海交大陈国强:我仍是一片继续成长的“枝叶”
[发布时间]: 2016年01月05日
他从不惧怕把自己“逼上梁山”,执著于科学梦想,5年内硬是将“一张白纸”的病理生理实验室建成研究和建设经费达1600万元的教育部重点实验室。
他从不讳言自己的“最爱”是学生,所做一切就为练就他们“上得了课堂,下得了病房;背得了考点,写得了标书;做得了实验,发得了论文的”深厚功底。
他从不妄言自己的成绩,即便发表近120余篇学术论文,为奠定我国在白血病基础研究领域的国际学术地位作出了重要贡献。
作为新晋中科院院士,面对如潮的祝贺声,他感慨系之。他说,在“科学”这棵大树上,自己这根“枝叶”的心中,唯有“继承”、“创新”、“和谐”这六个字。这就是他的“枝叶情愫”。
“我是‘吮吸’几位院士的‘营养’成长起来的”
多年前,陈国强曾做过这样的一个比喻:他把历经多载春秋的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现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上海血液学研究所比作一棵参天大树,老所长、中国工程院院士王振义教授是当之无愧的“树根”,时任所长、中国科学院院士陈竺教授是挺拔伟岸的“树干”,而他自己则是一片蓬勃向上的“枝叶”。陈国强常说:“‘枝叶’是‘树根’和‘树干’所养育的,我是吮吸几位院士的营养成长起来的。”
21年前的春节,陈国强进入研究所实验室,被分到当时刚从法国学成归来的陈竺和陈赛娟研究员领导下的研究小组,开始从事白血病研究。导师给陈国强的任务是探讨低剂量全反式维甲酸治疗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APL)的疗效和药物动力学研究。结果,仅仅数月时间,研究就得以完成,并由陈国强作为第一作者在《Leukemia》发表了相关论文。这也成了他在国外刊物上发表的“处女作”。这之后,陈国强又开始了氧化砷治疗APL的细胞分子机制的研究。在获得博士学位前夕,陈国强关于氧化砷的研究工作的第一篇论文被《Blood》接受,并草就了另外两篇论文。1996年8月1日,《Blood》发表该文的时候还将其部分结果刊于该杂志的封面。8月2日《Science》以“古药新用(Ancient Remedy Performs New Tricks)”为题发表了专题新闻。当时,陈竺等敏锐地意识到,这项研究工作势必“一石激起千层浪”,因此必须“乘胜追击”,争取更多的研究成果。陈国强博士毕业后,留在上海血液学研究所,并被破格晋升为副研究员。半年的时间里,他补充实验,又就相关工作整理出了两篇论文,并于1997年5月1日同时在《Blood》发表。
如今,这3篇论著已被广泛采用,为相关科研发展,也为砷剂成为全球药物奠定了重要基础。
而对陈国强所取得的成绩,他的导师们也打心眼里为他高兴。1999年的一天,上海血液学研究所收到一份来自大洋彼岸《美国国立癌症研究所杂志》主编发给陈国强的传真,通知由陈国强负责完成的一篇论文将在下个月发表。陈竺阅后立即在该传真空白处疾书:“老陈,衷心祝贺!这是你作为通讯作者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作为你的同事和兄长,我的内心是多么的振奋啊!中国的科学需要一批像你这样的青年人的坚实努力!”
“在硕士研究生之前的岁月里,其实我还是个有些自卑的年轻人”
虽然今天的陈国强已在科研领域做出了一系列斐然的成绩,但他坦言,“在硕士研究生之前的岁月里,其实我还是个有些自卑的年轻人”。
陈国强的家乡在湖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1979年他参加高考落榜了。年龄大他20岁的大哥劝他复读,终于在第二年考取了湖南衡阳医学院。
“大概是因为在懵懂状态下进入了医学院,大学第一年,我的成绩不是很好。但是,到了第二年,我遇到了一个令我改变的老师——上海第二医学院的王振义教授,他受邀到衡阳医学院进行为期一周的学术讲座。”
陈国强说:“王老师讲座的内容是关于止血与血栓的,对我来说就像听天书,但王老师坦率而严谨的态度、清晰又通俗的讲解风格深深地吸引了我。讲座一连开了7天,我就一连听了7天,感觉这一辈子都值了!原来医学还有这么多的问题没有解决,这7天的讲座,让我茅塞顿开,就好像在我心中点燃了一把火,于是我参加了当时病理生理学教研室组织的科研小组,并暗下决心,以后要成为王老师的研究生。”
随后的大学四年,陈国强的学习成绩年年都在全年级排名前8,年年都成了校级三好学生。1985年本科毕业后,陈国强报考了上海第二医学院的病理生理学专业硕士研究生。最终,以“委托培养”的形式师从王振义老师,从事β-血栓球蛋白与动脉粥样硬化的研究工作。
“那段埋首前行的路上,王振义老师已经担任了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的校长,虽然忙碌,但依然坚持每个月两三次找我谈论科研工作的进展及方向,老师的科研态度和踏实作风也激励了我。3年的时光过得很快,我的硕士学位论文写了3个多月,王老师几乎每晚都在为我修改论文。”
“当时所有的稿子都是在500字方格的稿纸上手写的,最初我交给王老师的文稿大概有50多页,被修改得密密麻麻,甚至不放过一个标点符号。王老师白天行政工作很忙,所以常常是下班后找我,把我直接带到家里一起吃晚饭,放下碗筷,再一头‘扎进’论文世界里。”
陈国强说:“就这样,王老师一遍遍改,我根据修改的内容,重新整理、抄写。没有电脑,没有打印,我的硕士论文被王老师前前后后修改了10次之多, 两万多字的论文我也抄了10余遍。修改论文的过程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科学精神,什么叫严师出高徒。”
结束了硕士学习,陈国强按照和母校“委托培养合同”的要求,回到衡阳医学院工作,成为一名高校教师,从事病理生理学的教学,也继续着动脉粥样硬化的研究。在工作过程中他慢慢发现,自己在没有课本、没有讲义的情况下,教学甚至能进行得更流畅、让学生们更喜欢。从那时起,他原本安静、内向的性格开始变得开朗,突然发现自己的骨子里还有种激情,人也要为了自己的梦想而活。于是,他在当时月薪只有200元的情况下举债近两万元,买断合同,重新回到了曾经让他跨入科学大门的上海第二医学院,回到了导师王振义老师的身边攻读博士学位。
回味着自己的青年时代,陈国强说:“王振义、陈竺、陈赛娟院士等对医学科学研究‘耐得住寂寞’、‘板凳坐冷’的韧劲和一丝不苟的精神深深地感染着我,推动我自觉奋进。”
“如果这个教研室没有发展,我拿自己的住房来做抵押”
2001年底,作为中国科学院“百人计划”入选者,陈国强成为刚成立的中国科学院上海生命科学研究院-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健康科学研究所的重要一员。2002年,他又兼任了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病理生理学教研室主任一职。此时,教研室仅有员工10人,科研固定资产和研究经费奇缺,更缺乏国际学术成果。
陈国强说:“当年我找校长借了70万块钱装修和武装实验室,跟他承诺,如果这个教研室没有发展,我拿自己的住房来做抵押。5年内,病生室科研经费要达到500万元以上,科研设备价值500万元以上,有一批高质量论文发表在国际一流学术刊物,带出一批至少能承担国家级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的科研队伍。如有一项达不到,我第一个卷铺盖走人。”
仅仅3年时间,陈国强领衔的病生室创建了细胞生物学、生物化学、分子生物学和蛋白质组学实验技术体系,并成为教育部重点实验室。从几乎没有科研课题,到承担了20多项国家和上海市的科研项目,总固定资产超过1500万元,总研究和建设经费达1600万元,在国际重要专业学术刊物上发表20多篇论著。用了5年的时间,就使病生室变成了国家重点学科。“我觉得做事一定要把自己逼上梁山,没有退路,就有一种冲劲。”陈国强这样坚定地回忆。
陈国强当时的学生顾志敏说:“在我眼中,陈老师最大的特点就是领袖气质,我们实验室能够这样一步步发展到今天,离不开他的领导才能,我们这么一个团队,能让每个老师和学生,经营好各自的一亩三分地,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但是陈老师就像一支球队的主教练一样,能让每个球员,在各自位置上施展自己的才华。”在陈国强的教研室,当年有8位35岁以下的青年教师获得国家自然科学基金,10位获得上海市科委重点研究课题。在23位教职工中,60%拥有博士学位。在他这里,拿学位、评职称其实很“吃亏”,门槛远远比别的教研室要高。13年前,在他的教研室走廊里,就贴着《科研工作条例》,其中“研究生毕业的基本要求”规定,硕博连读研究生必须以第一作者发表影响因子大于或等于6以上的论文,这可能是在我国难以见到的高标准。然而,这个苛刻的标准,拦不住原创动力充沛的“陈家军”。几年来,几乎每个毕业生都超额完成任务。
顾志敏说:“ 跟陈老师做事情真的是很辛苦的,他精益求精,稍有他觉得不够格的地方,就会狠狠批评你,但是他在工作之外对你又是那么亲切。”他会时常去宿舍“查铺”,还要关心学生恋爱、生孩子的状况,甚至还为了他们的孩子上幼儿园或小学跑去向小学校长作揖:“我的学生很杰出,请解她的后顾之忧!”
“我最最开心的是挥别了5届,共8500余位学子,学生是我的最爱”
2015年是陈国强担任医学院院长5周年。有老师和学生这样问他“您在这5年里最开心的是什么事?”陈国强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最最开心的是挥别了5届,共8500余位学子,学生是我的最爱。我被宣布任命院长的第二天,干的第一桩事,就是到瑞金临床医学院,和学生们一起听了一堂医学人文的课。”
为了这份“最爱”,陈国强推出了师资人才队伍建设的8个“不为”,即“不为个人利益所驱,不为自己喜好所使,不为以往成绩所累,不为习惯做法所缚,不为过去今天所惑,不为困难矛盾所惧,不为条条框框所限,不为地域思维所制”。
为了这份“最爱”,陈国强面对压力和公开批评,推出了“76后政策”,即1976年以后出生的青年教师和医生无海外连续工作一年经历的人员不能晋升高级职称,倒逼青年人才拓展国际视野;同时,在已经具备海外经历的青年教师中,试点推行优秀青年教师培养计划和助理研究组长培育计划等,支持青年教师参与科研、学习成长。
为了这份“最爱”,陈国强推出了在本科生教学中的“班导师”制,让学术带头人带班级当“班导师”,与学生分享科研方法、心得和科学精神,而陈国强自己作为“973计划”首席科学家则率先当上了“班导师”。
陈国强说:“所有这一切措施,为的是让学生坚守‘学医这条路’,练就‘上得了课堂,下得了病房;背得了考点,写得了标书;做得了实验,发得了论文’的深厚功底。”在每年的本科生、研究生开学典礼、特别是毕业典礼上,性情中人的陈国强总是认认真真地准备与学生挥别的心语。他说:“我心目当中的大学,要有一批优秀的、具有创新潜力的学生,和一批卓越的、具有创新能力甚至能够不断超越自己的老师,紧密地在一起,不断激励,互相激励,互相超越。”
“社会上浮躁的气氛迟早会过去,学术应该也必须回归科学本位”
陈国强经常告诫学生:“不管你处在人生的高峰还是低谷,命运终究需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当你经过长途跋涉、身心疲惫时,只有坚持‘再跑一圈’,才能跨越极限,迈向人生旅程的新起点;当你面临困难挑战、风险危机时,只有坚持独立思考、不随大流,才能做出正确选择赢得尊重;当你面对巨大压力或者诱惑时,只有坚守最基本的价值观,才能看淡得失、懂得放弃,获得内心的宁静,感受到生命的厚重。”
为了这种责任、担当和对科学的热爱,陈国强始终没有离开他喜爱的科学事业。近20年来,陈国强几乎没有假日、没有周末。深夜里,他还在灯火通亮的实验室里工作着。
陈国强说:“我是白天做院长,晚上7点钟以后做科学家。”这5年里,他每年自己作为通讯作者的论文大约有两三篇,虽然数量不多,但都是经历数年工作的踏实积累。他利用“发现抗白血病活性化合物 探索相应药物靶标揭示白血病细胞命运决定的分子机制”等策略,第一次明确了Prx I/II作为治疗白血病药靶的重要性,并入选2012年度“中国科学十大进展”,德国马普研究所的专家们将其列为大海捞针般发现药靶的十大成功案例之一。他在提出并验证体内低氧微环境有利于砷剂诱导白血病细胞分化的假说的过程中,意外地发现与对实体瘤的效应不同,低氧本身能够诱导多类白血病细胞分化,并在随后的10余年时间里,深入揭示了低氧诱导因子1 (HIF-1)和去磷脂层酶1在白血病细胞分化中的作用及其分子机制,并发现多个HIF-1的靶基因,揭示这些靶基因在肿瘤生长和转移中的作用……
当陈国强成功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时,他的学生和同事说:“ 陈老师,你太不容易了。你的付出,只有我们知道。”是呀,他作为独立通讯作者的每一篇文章,从课题设计、实验方法选择、实验结果分析、论文撰写和修改,一直到杂志社提出反馈意见的回复,甚至网上投稿,他都亲力亲为。他的研究生沈少明说:“最近在EMBO REPORT发表论文的过程中,陈老师对我的论文始终逐字逐句地进行修改,不仅纠正了学术上的疏漏之处,还不厌其烦地修改英文语法和拼写错误,两年多的投稿过程中,他修改了50多遍。”学生们说,“这几年看看陈老师的头发从乌黑变得那么花白,我们都心痛”。
但对此,陈国强却有自己的坚持:“社会上浮躁与功利的气氛迟早会过去,再过10年、20年,学术应该也必须回归科学本位。到那时候,谁是有准备的人,谁就会脱颖而出。”
对 话
做一个心怀感恩的人
记 者:陈院长,一位即将毕业的硕士研究生给您写邮件,提到每个同学都在认真对待毕业论文,但很多无暇顾及篇末致谢。您怎么看待这件事?
陈国强:毕业论文篇末的“致谢”,虽是论文撰写中的一个小细节,但却蕴含着为人处世的一个大道理——懂得感恩。
懂得感恩,是做人最起码的修养,也是医学毕业生日后从业、治学,难能可贵的品质,
更是应该力倡的社会氛围。走出校园意味着扬帆远航,在忙着适应外界环境的同时,内心当有所坚守。一定要守住做人的道德底线,守望人性本质的光辉。
记 者:走进您的办公室,映入眼帘的是您硬笔书法抄写《菜根谭》的一句语录:“栖守道德者,寂寞一时;依阿权势者,凄凉万古。达人观物外之物,思身后之身,宁受一时之寂寞,毋取万古之凄凉”。您如何解读这句语录?
陈国强:《菜根谭》是明朝洪应明收集编著的一部论述修养、人生、处世、出世的语录世集,对于人的正心修身有着潜移默化的正能量。正如我在毕业典礼上所说:“平心才能静气,静气才能生悟,生悟才能干事,干事才能成事,成事才能把好料铸造成器。
记 者:陈院长,听说在一次访谈中,您纠正了主持人称呼您为“上海交大医学院‘当代掌门人’”的说法。能否具体谈谈?
陈国强:在我心目中,我肯定不属于医学院的“掌门人”。上海交大医学院真正的“掌门人”是“全院师生医护员工”。
上海交大医学院已走过63个春秋,是一代又一代的师生医护员工共同努力,才推动医学院走到今天。我想,如果我们医学院22000多名医护员工,将近1万名不同层次的学生,都能够以自己的发展为傲,以推动医学院的发展为荣,各自扫好自己的“门前”——当然这个门不是封闭的,而是开放的,上海交大医学院一定会早日成为世界一流的医学院。
记者手记
一个延续了18年的比喻
一个月前,陈国强当选为中国科学院院士并赴京参加新院士座谈会。当晚,他回到上海已是晚上9点,顾不及回家,他又一头扎进学校的实验室直至深夜,完成了原计划安排的工作。
早在18年前,记者就曾采访过陈国强,他的“大树、树根、树干和树叶”,也是早在当时就曾做过的比喻。而今18年后,记者再次采访“功成名就”的陈国强,他仍然把自己看成是科学殿堂这棵参天大树、医学高等教育这个崇高的事业中的一片继续成长的“枝叶”, 并仍在竭尽全力催生新芽。
陈国强的“枝叶”情愫告诉我们:其实我们每个学生都是一片“枝叶”,都是从老师“树根”和“树干”吮吸营养、知识成长起来的。愿中国梦的绿色大厦,到处都铺满蓬勃的“枝叶”。
陈国强小传
1963年出生于湖南攸县,医学病理生理学家。上海交通大学副校长,医学院院长、教授。1985年毕业于衡阳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后分别获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硕士和博士学位。长期从事肿瘤尤其是急性髓细胞性白血病(AML)细胞命运决定和肿瘤微环境调控机制研究。在低氧微环境方面,发现低氧通过低氧诱导因子-1(HIF-1)的非转录功能,诱导AML细胞分化,并揭示了Cbx4通过类泛素化修饰HIF-1控制肝癌新生血管生成与转移的机制。在应激微环境方面,发现了白血病干/祖细胞诱导骨髓间充质细胞分化形成新的骨髓微环境和该微环境保护白血病细胞的机制。在化学生物学方面,发现了多个抗肿瘤天然化合物,尤其是发现了腺花素通过靶向过氧化物还原酶家族成员,诱导AML细胞分化。在国际重要核心刊物如《Cancer Cell》、《Nature Chemical Biology》、《Nature Cell Biol》、《Nature Communication》、《Blood》、《JNCI》、《leukemia》等发表近120余篇学术论文,被引用共计5000多次。曾获国家自然科学二等奖、中华医学科技一等奖、上海市自然科学一等奖、何梁何利科学与技术进步奖等。并获全国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指导教师、全国先进工作者、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首批国家级人选、中国青年科技奖等荣誉称号。
来源:《健康报》 2016.01.01 第07版 人物
附件【原文:陈国强:我仍是一片继续成长的“枝叶”.pdf】
[作者]: 胡德荣
[摄影]:
[供稿单位]: